灼蓁

当年明月在——景焕迷梦

一、报官小童



  景焕城。

  

  从版图上来看,这座小城孤独地坐落在帝国的西南部,三面环山,只一条道与外相连。然而这一切却无损景焕城的富足与安逸,甚至略去了几分庙堂的风云诡谲。官道两侧,客栈酒楼钱庄胭脂铺等等各式各样的铺子林立,墙根檐下靠着三五个小贩,自顾自天南海北地胡侃,偶尔才象征意义地吆喝一声,显得生意好坏同他们毫无干系似的。这一处不兴乘马车,男男女女皆在官道上漫游,两人抬的轻轿倒也有,但也算罕见。最热闹的场子倒还要数酒楼,整日门庭若市,仿佛整个镇上的闲人都来酒楼寻乐一般。尽管偏僻,景焕城的酒却是举国闻名,年年都有成车成车的各色坛子运去各处,慕名而来只为一品美酒的人也不占少数。城郊星星点点地缀着几座酒庄,与酒庄主私交好的都可以造访。

  

  现下,酒楼里食客三五成群,有拉着好友共享美食的,有书生打扮行酒令的,也有些互不相识拼桌的,这些人大抵只要了一壶小酒,一碟小菜,无心品尝却翘首盼着说书先生开讲。形形色色男女老少,怡然自得。

  

  一个青衣小童跌跌撞撞地,如一把剪子般划过这派祥和。他一面跑,一面哭喊,踉踉跄跄地撞进了刚从酒楼里走出来的一人怀里。这人一身红衣,手里握一把檀木扇,乍一看似一世家公子,。他身侧同他一道出来的那个高挑女子,妆扮得极利落,眉目如画。常浪迹温柔乡的人必然能认出,此人便是艳名远扬的子岷姑娘。却说这子岷姑娘,原是住在江淮卿歌坊的一个清倌,借着卿歌坊的地头见客,也就替卿歌坊赚一虚名,投桃报李。只是她怎抛下江淮的歌舞升平,又跑到这偏远的景焕城,只有她自己知道了。

  

  被撞的那人像是吃惊不小,却倒毫无愠色。他弯下腰去,轻拍小童后背,替他顺着气。这子岷倒是细细嗅了嗅,不禁蹙起了精描的远山眉,忙在背后伸手戳了戳身侧的男子,附过去在耳边低语,直惹得那人也眉头紧锁。他蹲下来,平视这小童的双眼,关切道:“跑得这般急,可是遇上什么大事了?”

  

  那小童抽抽搭搭地,眼泪不少蹭在面前人的袍子上,洇出一块块深色。他想回答,然而却只是颤抖着嘴唇,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。男子见状,便哄着:“别怕,我不是什么坏人,我姓季,是景焕城知县,不如你跟着我们回去,歇一歇,再慢慢把事情讲给我们听。”语罢,见那孩子还是愣愣的,他索性掏出一块令牌来,递到小童面前。

  

  “您,您就是,是淳耀大老爷么?”小童见了令牌,才似回了几分魂,“您带我回去吧,出大事啦!”

  

  回了县衙,季明晔揣度着子岷姑娘的眼色,避过众人,直接将那小童引进一处别室。子岷颇为识趣,早在他俩进门时便一声不吭地消失了,只是那小童惊魂未定,尚不能留意这一变化。

  

  过了一会,有人轻叩门,走进来一个年轻人,素蓝布袍,典型的文弱书生穿着,笑起来也带着三分拘谨。这人却轻车熟路地走到案前坐下,铺纸研墨提笔一气呵成。这人叫做孟理敬,是县衙的文书,尤善丹青。

  

  季明晔介绍道:“这位孟先生,也是官府里的。你这里说的话,皆是要由他记下来备案的。”他又转向孟理敬,“这是绍常,悠圣酒庄的学徒,一向来由金先生带着的。”

  

  绍常听了这话,本已经止住的泪水又有夺眶而出之势,不过也没有情绪崩溃。“我家金先生,不好了。”他带着哭腔道,“今早我去金先生房里叫他,叫门没人,我就进去,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,我想先生怎么不应我,过去一看,一看却发现,发现他已经凉透了!”语罢,他再忍不住,又坐在那里抱头痛哭起来。

  

  那孟理敬适时递过一方帕子。季明晔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,追问道:“这事除了你,还有谁知道?”

  

  “只有我。如果金先生今天没有特殊的安排的话。”绍常答。

  

  “金先生没有杂役婢女之类的吗?”

  

  “我们先生说了,没有接亲之前他倒愿意清净。先生也夸赞我手脚麻利,能以一当十。”

  

  “你是何时去找你家先生的?”

  

  “每日都是卯时。”

  

  “据你所知,金先生有没有什么仇家?”

  

  绍常愣了愣:“我家先生不太擅长交际,也不太惹得上事。欣赏他这个人的人不多,但是和人结仇,我看也不大可能。若一定要有,只能说是共事的展先生了。”

  

  孟理敬本规规矩矩地在纸上记着,这会也抬起头来。“这展先生,说得可是展天成先生?”

  

  季明晔看向孟理敬:“怎么,你认识他?”季明晔心下纳罕,孟理敬从前一直在江淮,在景焕城还算初来乍到,来了这些时候,也不见他拜谒故友,自己权当他在景焕城是孤家寡人,倒是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位展天成。

  

  孟理敬微微颔首:“算不上认识,家父和他有过一段前缘。道是这人酿的一手好酒,却为人刚愎自用,没有容人之量。”

  

  提起孟理敬的父亲,季明晔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那老者严肃的面容。他阖上眼,语调里不由带了点怀缅道:“也只有你父亲这样,才容得下他。绍常,关于这个展先生,你还有什么想说?”

  

  绍常稚嫩的脸上掠过与他年龄不相符的阴郁的表情。“淳耀老爷,孟先生,我在这里说的话,还会有哪个知道?”他的唇颤动着,眼神躲闪,一副不忍回想的表情,像一只灰兔子。孟理敬闭上双眼,清瘦的左手扶上前额,睫毛一下一下地轻颤:“不会。”季明晔附上:“无事,你且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。若真是展先生做的,你怕他封你的口,这几日也可来我府上小住。莫怕,你只管说,你说得越多,我们就越能把那个凶手捉出来,告慰金先生在天之灵。”

  

  沉默了半晌,绍常道:“展先生算辈分是我家先生的前辈,是悠圣酒庄的老人了。非我不驯,展先生旁的手艺虽精,在悠圣却没那么出挑,反而展先生的品鉴技巧无人能及。近几年来,悠圣的规模扩大,广纳人才,我家苦命的先生也是那时在悠圣落的脚。金先生与展先生同处一坊,而他却更于酿制见长。按说两人各司一职,本应相佐才是,却奈何展先生善妒,平日里便常常给我家先生下绊子。但无论如何,这恩恩怨怨,也到不了下重手的地步。”

  

  一旁孟理敬运笔如飞。他本生得书生相,儒雅俊秀,这般专注神情更凸显他沉静气场。

  

  季明晔视线从孟理敬身上移开,回望绍常。“方才你说到,金先生没有接亲。那他家里都有些什么人?”

  

  “金先生同我说,他的父母早就弃世,更早前有过一个幼弟,很小的时候就和家里人走散了,金先生一直在找他。”绍常心道,亏得有这位弟弟,金先生才会心念一动,收下当年流落街头无依无靠的自己。

  

  “金先生年纪也不小了。他曾订过亲吗?”

  

  绍常显出一副奇怪的神情:“从未有过。金先生告我他喜欢清静。因此他跟前只我一个。”

  

  “你平日住在哪里?”

  

  “我随大伙一道住在学徒房里,所有的学徒,如果不是特殊情况,都不会在师父的住处过夜。各位先生们都是一人一座小楼,但我家先生因为是光身一人,所以是在酒庄的一个角落里占了一间屋。若是老爷要,我回去跑一趟,大概能画个地图出来。”

  

  “不必,我们自会亲身探查一番。”季明晔婉拒,“特殊情况是指,师父抱恙对么?”

  

  孟理敬凝视绍常,道:“绍常只是说,所有的学徒,都只在学徒房居住。”

  

  “那么,你们所有人的住处,是在酒庄不开放的区域里了。倘若有人来探望,也是去会客室吧?”

  

  绍常摇头。“一般不会有人来拜访各位先生,都是先生们告假去酒庄外面聚会的。有客来,和看门的学徒或者杂役知会一声,也自会有人把先生们领来见客。酒庄虽说人来人往,但居处其实都冷冷清清的。”


  他顿一顿,接着道:“会客室就在南门,设了很多厢房,基本上先生们各自都有专用的厢房。若是老爷们找上门去,大概会被安顿在二楼最正中的那间。”


  绍常渐渐从金先生的意外的阴影中走出来,或许他自己尚不能察觉到这一点,但他的神态已经慢慢地放松下来,眉眼间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丝少年的顽皮气。季明晔瞥到他介绍厢房时向往的情形,不免自己也开始臆想那处于正中,照理而言被格外精心打理的厢房,究竟布置成怎样的华美,又不失酒庄的特色。


  季明晔不说话,绍常也就知趣地敛了声,低头看坐在高脚凳上的自己够不着地的双脚。孟理敬搁了笔,利落地起身:“淳耀,不如让绍常领我们去会会你们家庄主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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